闲云谭影日悠悠(十四)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阿诚还是时常会在梦里惊醒,他总是会梦到明镜离去的那个晚上。梦里他如现实中一样,提着箱子将明家长姐送到火车站,然后躲在暗处等着黎叔带领一组人佯攻火车站,把大部分日本兵调走。梦里的他知道希望渺茫,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没有办法把大姐从枪口下救下来,有好几次,明明他已经推开了大姐,但一回头却发现,倒在血泊里的依旧是大姐。 

  那个晚上,成了他这将近一年时间里唯一的梦魇,那个晚上他听大姐的话赶明台离开,却不敢去看大哥满含着哀伤的眼神。哪怕他一直都知道这一家人总有一天会分开,但他无数次设想过先走的那个人会是明楼,会是明台,更可能会是自己,唯独没有想过会是明镜。 

  他知道失去这个人会给明楼造成怎样的打击,这段时间,他都不太敢面对明楼的眼神,因为他很担心会在里面看到怨恨和难以原谅,即使他的理性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的错,却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他无数次在脑袋里重演那一天的过程,试图寻找一种方法,让大姐可以不暴露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无数次后悔那一日在街上解决孤狼的一时冲动,在他看来,正是他的这一行为把大姐送上了那个有去无回的站台。他也无数次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听明楼的话,带上所有枪支弹药,掩护大姐从后门离开,是不是自己就会好过一点,是不是现在就不需要这一一遍一遍寻找再也无法找到的答案。 

  他和明楼的日子还是如同过去那般,继续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间。在外,他依然是那个八面玲珑为明长官铺路搭线的助手明诚,可回到家里,他总也无法面对明楼,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用怎样的身份去和他相处。他们之间横亘着大姐的离去。 

  他并没有如同大姐安排的那样去相亲,大姐的骤然离去让他和明楼都一下子无法接受,等明楼终于想起有这件事情的时候,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了,于是两个人便也都默契地没有提。日本方面派来了新的人全面接手特高科,调查藤田的死因。对他们来说,一切还算顺利,他们并没有暴露,依旧以三面人的身份潜伏在上海这座远东最大的都市里,但他和明楼之间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明楼还是不能习惯空空荡荡的明公馆。大姐不在,自己和阿诚两个大男人生活简单,阿香的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夏初的时候,明楼就干脆给了阿香一笔钱,让她回苏州安心照顾。转眼间,曾经热热闹闹的明公馆,就剩下自己和阿诚两个人了。 

  他们两个终于不需要在外面和家里都演戏了,但是代价却是和亲人的生离死别。明台北上,或许还有机会相见,但是大姐……却从此只能活在回忆里了。明楼还记得大姐初掌明家的那一年,明明同龄的女生都是还在憧憬恋爱的年纪,大姐却已经毅然放弃了自己的感情,整日里就是拨弄着算盘翻看账本。大姐一辈子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他们兄弟三个,但最后,却是他们失去了大姐。 

  好在自己身边还有阿诚,依然还有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陪在自己身边,可以在自己不自觉地陷入某些情绪不可自拔的时候提醒自己还需要战斗,还不可以倒下。可以在自己累到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扶自己一把。他总觉得阿诚和自己一样,虽然痛惜伤感,但却会将这一切悲愤化为继续战斗下去的力量,却突然发现阿诚虽然看起来无恙,却伤地远比自己还要深。 

  细细探究,大姐离开是一重,明台北上是一重,最重要的一重大抵还是觉得愧疚吧!他总是这样,即使已经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青瓷”,在面对和自己和明家有关的一切的时候,就又会变成那个敏感的孩子。在外人面前,他依旧是那个无所不能却又众所周知贪财的助理阿诚,他们一起应付了特高科新长官的调查,得以继续潜伏,但回到家里的阿诚,却好像完全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仆人”的地位。 

  他一手包办了家中的一切杂务,明楼试着提过几次想要再请各佣人回来却都被拒绝了。明楼其实也并不太想家里再多一个陌生人,但他又总担心阿诚忙不过来,自己几次想要帮忙,却都被赶回来。他本来以为阿诚需要长一点的时间去放下,去看开,但他却似乎一直都走不出来。 


  阿诚早起准备两个人的早餐,如同在巴黎时一样,煎蛋吐司热牛奶,然后叫醒明楼,“大哥,早饭准备好了。” 

  明楼看着阿诚又退回到从前的小心翼翼,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他现在特别怀念那个敢跟他撒娇使坏发小脾气的阿诚,而不是眼前这个恭敬如仆人的助理。 

  “阿诚。” 

  “大哥有什么吩咐?” 

  “听说国华影业的新片上映了?” 

  “是的。前几天他们柳先生专程送来了新发的电影插曲,我已经带回来了。” 

  “今天不上班,外面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放来听听吧!” 

  “好的。” 


  阿诚将一张全新的唱片放到留声机上,留声机里那个女声开始袅袅娜娜地演唱,声音甜美悠扬,如水银泻地,正是大姐生前最喜欢的那个女歌星,阿诚心里又是一痛。 

  他转身开始收拾餐桌上的餐具,然后又去厨房给明楼泡了一杯咖啡。咖啡端出来的时候,留声机里正唱到“团圆美满 今朝最”,这句词在如今空空荡荡的明公馆里响起,竟然有些莫名地讽刺。 

  明楼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接过咖啡,直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说,“这曲子真好听,可惜……” 

  “可惜大姐听不到了。”阿诚接过他未说完的话,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 

  明楼看着他,“快一年了,你明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为什么不放过你自己?” 

  “我知道你没有怪我,可我宁愿你怪我,我还会好过一点。”阿诚把自己蜷在沙发上,身子略略有些发抖,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哭一场,却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哭不出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过了,可是明镜的离去把他原本已被填满的心挖空了一大块,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重新让自己完整起来。 

  明楼走过去把他揽进怀里,就像他小时候那样,轻抚着他的背脊,“阿诚,我们都希望大姐可以活下来,可是我们没办法改变事实。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尤其和你无关。她临走之前还牵挂着你的事情,提醒我一定要让你去见那个……那个什么老师相亲,如果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她一定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的。” 

  阿诚深吸了一口气,却并不说话。 

  “这些日子其实我也很难过,大姐不在了,明台去了北平,我原以为至少你还在身边,可是……你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明楼并没有一定要阿诚回答,仿佛只是自言自语,“我到现在也不习惯这间屋子空空荡荡的样子,可是没有办法,我们总归要朝前看的。大姐如果在天有灵,必定希望她的牺牲是值得的,必定不希望我们一直沉溺在失去她的哀伤里而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我明白……我都明白……”阿诚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许哽咽,“可我就是会忍不住去想……” 

  “下次你再这么想的时候,想想我。”明楼打断了阿诚的话,“想想我心里的痛,我已经失去了大姐,可能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再见到明台,我剩下的,就只有你了。我实在不想每次见到你都是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 

  阿诚抬起来看明楼,他有些惊讶明楼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印象中的明楼从来都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讲话。 

  明楼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有些许失态了,但是他更知道,如果阿诚再这样自我厌恶下去,他也许就会永远失去他。 

  “阿诚,勇敢一些,坚定一些,如果你觉得你自己做不到,就当是为了我。想想我们这些年,那么辛苦都过来了。大姐倒下了,我们更应该为了大姐活下去。” 

  “我知道了,大哥。”阿诚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会试着走出来。” 


  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留声机里的歌声依旧袅袅,明楼搂着阿诚,感觉到自己的肩膀瞬间湿了一大块,他轻抚着阿诚,说,“哭一场就好了,哭一场就好了。” 

  那一日的明公馆里,一直都在放金嗓子周璇的新歌,据说那首歌后来成了明长官和明先生最喜欢的歌。 

  “有许多人倒在黑暗里,剩下的人或许永远都得不到团圆美满,但剩下的人的团圆美满大约是倒下的人心中最希望了吧!”很多年以后,历经浩劫磨难终于又重新团聚之后的阿诚这样告诉明楼他的心路历程,“既然如此,又怎么能让他们的希望落空呢!” 


注:曲子就是周璇原唱的《月圆花好》,电影《西厢记》的插曲,出自专辑《西厢记》。电影上映和唱片发行的时间大约是1940年12月,因此这章的时间设定在明镜去世快一年之后,大约是1941年初 

2015-10-12  /  89热度  /   

评论(4)
热度(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