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强迫症晚期
46#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阿诚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所谓的住处，不过是北门捕房给巡捕们提供的暂时歇脚的地方。许多人都不明白，以金探长此时的身份身价和身家，也不是买不起好房子，为什么还要窝在巡捕们的宿舍里。对此，阿诚一直都对外说因为这里够方便，住在这里巡捕房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能够知道，立刻就能够行动。哪怕对他的老头子金山他也是这么说的，当时金山听了只是一笑，然后拍拍他的脑袋说他也会做表面功夫了，终于开窍了，挺好。
不管别人以为他作秀也好，还是真的相信他干活卖力也罢，这些阿诚都不在乎。他选择这里真正的理由，说出来很多人都不会相信，是因为这里够小也够吵闹。空间小会让他觉得安全，一眼就能够看到全貌，完全不担心哪里会藏着一个人，在他半夜睡着的时候，用一盆冷水把他浇醒。而吵闹则是因为这里房间与房间之间只隔一块薄木板，隔音非常不好，隔壁有任何响动他能够听到，巡捕房的巡捕24小时轮班，周围的几间休息室始终都有人在，这样无论他在任何时候回到这里，总能听到一些声音，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他不是那个蜷缩在明公馆角落里无人理睬的阿诚，他是如今上海滩小有名气的青红帮新贵金诚。
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也很习惯这样的环境，可是今天晚上，他却第一次觉得不自在，因为他觉得自己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会儿是小时候明楼拉着自己在书房里写字讲故事的画面，一会儿是明台和于曼丽两张年轻张扬的面孔，一会儿是明楼今天晚上那个突如其来的火热拥抱，一会儿又是自己老头子金山带点阴险笑容的脸庞。他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才能从眼下这纷繁复杂的局面中全身而退,也是第一次质疑自己是否有能力让所有人都不受到伤害。
阿诚站起来，接了点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分析清楚眼前的局势。明台现在在日本人手里，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性命无虞，因为一个死掉的明台是没办法跟明家讨价还价的。等一下，死掉的明台？阿诚突然眼前一亮。如果明台死在了日本人手里，日本人必定不会大张旗鼓，反而要想个办法偷偷处理掩盖这件事情，这样才能撇清关系。而如果日本人手里没有明台，那么明氏就不会有进一步的危机。不管日本人想要明家香或者其他任何什么明家的东西，他们都已经没有了筹码，不管有没有后招，至少这次的事情到此为止了。
阿诚当然不会真的想要弄死明台，但是如果让日本人以为明台死了呢？想到这里，阿诚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舒缓一下自己略有些紧张的神经，思考着刚才那个想法的可行性。
首先要知道明台现在被关在哪里？这一点打听出来不难，人是金山手下的二杆子弄走的，就是于曼丽看到的那个络腮胡子说话很凶的大个子，这个人他虽然不熟但是还算认识，套个话问题不大。
然后就是如何骗过日本人，或者说如何骗过看守明台的那个或者那几个人。只要能够让他们觉得明台死了，然后假装帮助处理尸体，那一切就都解决了。
剩下的问题就是明台和于曼丽的去处。明台肯定不能再待在上海，不过以明家的本事只要先把他送离上来，那么对明家来说，再把他送到日本人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应该没有任何问题。至于于曼丽，阿诚认为她必须要跟明台一起离开，一来他实在是不忍心拆撒一对有情人，二来他也了解明台这位小少爷不管不顾的个性，脾气上来了说不定就不走了，那所有计划全部都会搞砸。
阿诚自问是个非常有行动力的人，因此一旦拟定了初步的计划，就立刻予以实施。他先从二杆子嘴巴里套出了明台的情况，比他预想当中还要好。明台虽然被关在虹口，但是那房子是青红帮的，说得更具体一点，是金山的，看守的人也是金山的手下，并没有日本人在其中。更棒的一点在于，这次看守的一群人里领头的那个他认识，是个叫做梁孟的中年人。
这个人原本是金山的司机，阿诚从前给金山做保镖的时候没少跟他打交道。梁孟既然能做金山的司机，必然是个会看眼色的，这样圆滑的人物只要与他利益无碍，他也是乐得做好人的。而且在阿诚看来，梁孟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胆子小。梁孟遇事能推则推，能拖则拖，不止一个人嘲笑他不爷们儿，但是跟他差不多时间进来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唯有他不但活得好好的，还娶了老婆，生了儿子。梁孟自从有家室之后，金山就不要他开车了，开始是给了他几个人，一家赌场，让他看场子去，现在的他则更像是个机动队队长，有什么临时的活，需要一个放心的人去盯，金山一般都会选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阿诚觉得成功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比起一大早就开始勤勤恳恳执行计划的小探长，明大少爷的生活就要悠闲多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此时此刻，他还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昨天晚上，他梦到小探长了。睡梦之中，小探长依旧干练、凌冽，但却会对他露出非常真诚的笑容，那笑容让他觉得非常熟悉，但是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最近自己对小探长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举动和想法有一大堆，对这样的自己，明楼鄙视不已。他身份特殊，此次回沪虽然是被大姐一封电报召回来的，但也还是有自己的任务在身。明氏的事情一团乱麻还没有扯清楚，任务更不用提，明明应该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完全没有任何心思，他的全副心思好像都放在小探长身上，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与小探长的三次见面，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没有放过，小探长虽然对他笑过，但那些笑容要么礼貌中透着疏离，要么笑意没有到达眼底，要么干脆就是冷笑，可为什么梦里面那个笑容的真诚与坦荡却好像真的一样呢？他明明应该不认识他呀，为什么却似乎老早就熟悉一样，真是伤脑筋啊，脑袋里面反反复复都是这个人，如果小探长是个女人的话，他敢肯定自己一定是爱上他了。
自嘲一笑，明大少爷决定起床做正经事。把自己埋入工作当中，大约就不会老是想起这个人了吧！连续日子，因为他的各种补救措施，明氏的形势终于是稳了下来，大姐明镜的身体虽然没有彻底好起来，但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只要日本人不用明台的性命来要挟，他相信这一关他已经闯过了了。说起来，自从他得到明台在日本人手里的消息之后，也花了好些功夫去查，但都不了了之，明台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完全找不到任何线索。就连那个之前言之凿凿要帮忙的小探长，也突然间没了消息。
意识到自己又想到了小探长，明楼简直想把自己掐死，说好的不去想不去想，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又想起了了。想也就算了，想的频率居然比想明台还要高，这样真的不好啊不好！
为了让自己不要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明楼叫秘书给自己送一杯咖啡进来，却没想到除了咖啡，秘书还送进来一份电报。
“携美赴港，姐兄勿念，弟台。”
接到电报的瞬间，明楼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明台就这样脱离了日本人的掌控，去了香港？
之所以没有怀疑电报的真实性，是因为电报上没有如一般人一样写兄姐，而是按照他们的年龄写了姐兄，这毫无疑问是明台的用法。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脱困的，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携美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只要人安全了，那大姐也好明氏也罢，就完全不存任何后顾之忧，他也可以放手在上海滩好好大干一场了。
一个多月之后，明氏在香港的办事处传来消息，小少爷明台果然到了香港，已经和明氏的人联系上来。大姐明镜听到这个消息，仿佛一瞬间病痛全消，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吵着要定第二天飞香港的机票，要去见明台。明楼也不劝他，反而还让她在香港多呆一段时间，甚至干脆和明台一起去法国算了。
“大姐，上海的局势眼下越来越紧张，你和明台都去欧洲，我放心一点。”
“欧洲也未必牢靠，现在全世界都不太平。”
“那也总比上海好。”
一番苦劝，明镜终于答应先陪明台去法国，帮他把入学的事情办妥了，再看形势决定要不要回来。
“这孩子，说走就走，我白疼他这么久，不过他到底也是长大了，现在还有了媳妇儿，我也算是对得起他死去的妈妈了。”
“什么媳妇儿？”明楼一口气没喘匀，一阵咳嗽，“您不是不同意吗？”
“你不知道吗？”明镜一脸奇怪，“香港那边的人打电话告诉我说明台带着的那个女孩子好像已经怀孕了。这一路颠簸，要不是身体底子好，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呢！”
明楼愣了半晌，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弟弟不是个省油的灯，确确实实掐住了大姐的软肋。大姐到现在还不知道明台出走和明氏所受的打击其实都是一个局，但他也不准备说破，就让大姐这样去香港也好，大姐什么事儿都挂在脸上，要是让他知道这事儿是金诚设的局，还不知道以后见面会怎么样呢！
明楼在心里是这样说服自己的，但是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最深处，他还是希望大姐对小金探长毫无芥蒂，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从来都不敢去承认。
说起来，他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过小金探长的消息了，打过几次电话到巡捕房，一直没有人接。打发人去问过几次，都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不得已，只好拜托损友赵公子帮忙问问，却也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正想着再打个电话催催看，却接到了赵公子的电话。
挂上电话，明楼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糊涂的，他觉得他自己应该听到了某些消息，但是好像脑子里一直想不明白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脑子木成一片的他让司机开车赶到北门捕房，正赶上里面的人要给新来的探长腾地方，收拾东西。电梯旁边堆着几件桌椅家具，明楼一眼认出那张桌子是金诚办公室的，上面放着一个盒子，里面大约是金诚的东西。他一看左右没人，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意思，抱着盒子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消化赵公子给他的消息：你说晦气不晦气，刚刚跟那个金探长混熟，人就这么没了，据说是得了重病。这下好了，打点的那些钱又打了水漂，新来的那个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