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强迫症晚期
#11
虽然一直说着不想把方孟韦拖进这个世界，可是事到如今，不管是否情愿，方孟韦都已经卷进来了，沈剑秋此刻唯一觉得庆幸的，是自己能够在他身边，看顾一二。看着这个年轻人，皱着眉头，认真思考着其实与他无关的问题，沈剑秋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是一荡，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似乎很愿意看到这个年轻人为自己担心，为自己耗心思。
把这个略有些卑劣的念头压下，沈剑秋问方孟韦：“孟韦，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要想找到这群人，还需要你的帮助。”
方孟韦回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沈剑秋说：“上海人有句话，叫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城隍庙虽然鱼龙混杂，却不是铁板一块，只要找对了人，打听消息总是不难的。”
方孟韦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是丢了钱的苦主，去那里打听一下被谁把钱扒了去，总是可以的吧！”
第二天一早，沈剑秋带着方孟韦去了城隍庙。和上次不同，沈剑秋并没有直接把方孟韦带进城隍庙里面，而是在那里周围，沿着老城厢里的小弄堂，三转两转，来了一家铺子面前。
这家铺子的门面很小，看上去老旧不堪，门口挂着一块木板做的招牌，招牌上写着“多宝阁”三个字，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风霜侵袭，那“宝”字上面缺了一点，看起来总觉得有一丝异样。
沈剑秋低声跟方孟韦说：“等下进去，一切看我眼色行事，如非必要，不要说话。”
方孟韦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只当这是沈剑秋跟人接头的地方，虽然觉得他贸贸然带自己来，事先也没说明，有些不妥，不过转念一想，觉得既然是接头的地方，必然隐秘，不事先说明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且他这么信任自己，又有几分高兴。
沈剑秋抬腿走进店里，方孟韦跟进去。店里很暗，方孟韦过了一会儿才适应，眯着眼睛打量。
这里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买卖古董的小铺子，看起来这里的掌柜不怎么用心，许多东西上都积了一层灰。方孟韦看到自己右手边的博古架上摆着一尊白玉罗汉，店内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方孟韦就凑过去想仔细看看，却听到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非买勿动！”
方孟韦吓了一跳，那声音居然就好像是那白玉罗汉发出的一样。他定定神，知道一尊玉雕绝对不可能开口说话，必然是店里的人说的。只是他跟沈剑秋进来之后，沈剑秋并没有说话，他也就先入为主地以为店里没有人。
沈剑秋一直都在注意方孟韦，见他似乎被吓到了，没好气地说：“老甲鱼，大白天的，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呵呵呵……”那个沙哑的声音笑了，可方孟韦听着总觉得笑声里带着点不怀好意，“不是大白天，人吓人就吓不死人了吗？”
“你再不好好说话，我走了啊！”沈剑秋说。
“别啊！您沈大处长大驾光临，哪能这样就走呢？”声音虽然沙哑依旧，却再也没有了那种阴恻恻的感觉，说完，一个人从柜台后面露出了大半个脑袋。
方孟韦再仔细一看，就明白了。这个人竟然是个侏儒，比柜台高不了多少，他身上的长衫颜色很深，刚刚应该是低着头，所以自己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
那人是个老江湖，看方孟韦一直在打量自己，干脆解释道：“这位少爷，您别介意。鄙人姓余，在城隍庙这地方要讨口饭吃不容易，说不得要有些装神弄鬼的本事。”
方孟韦见他说得坦诚，也就笑了笑，说：“余师傅好！您这本事确实不一般，我刚刚真被吓了一跳。”
那姓余的见他衣着光鲜，但却没有盛气凌人的劲头，眼神虽然带着几分探究，却没有轻视，说话又礼貌，倒存了几分好感：“哪里哪里！说起来这事儿还是沈处长不好，他要是早说和他一起来的是朋友，我又哪里需要来这么一出。”
沈剑秋说：“你个老甲鱼，嘴巴里面真的是没一句好话，我带个朋友来你这里逛逛，你自己没眼色，倒反咬我一口？”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印章似的东西，拿在手上一抛一抛，说：“枉费我今天把‘御书之宝’给带来了，也不知道错过今天，我哪天才会有这样的好心情。”
刚刚还嬉皮笑脸的老甲鱼，一听到“御书之宝”四个字，脸色都变了，立刻一脸紧张地说：“沈处长，沈哥哥，沈爷爷，您行行好！快给放下吧！这东西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可是哭都没地儿哭啊！”
沈剑秋把那东西放到他柜台上，说：“不是真品，应该是前清嘉庆年间的仿品，不过用来蒙人应该没问题。”
“诶……有您这句话就够了。”老甲鱼说完，把那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问：“您今儿来……”
“我这位朋友，前几天在这里被人扒了钱。”沈剑秋指着方孟韦，“虽说这点钱他不看在眼里，可这心里终究是过不去。也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是哪路的朋友做的，麻烦他们今后高抬贵手。”
方孟韦听着沈剑秋这番说辞，心里很是吃惊，这又是一个他不认识的沈剑秋，身上江湖气十足，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说他是个跑江湖的他都会相信。不过他事先答应了沈剑秋不随便说话，又知道自己掩藏不住情绪，因此只能背过身子，假装欣赏店里的古玩。
老甲鱼看了眼方孟韦，见他背过身子，看不见表情，再看沈剑秋，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连忙说：“沈处长您这话说的……您放心，回头我就让那群小瘪三把招子放亮了，您这位朋友在城隍庙这里，但凡有人敢伸手，回来我就让人断了他的手。”
沈剑秋却说：“要是你手底下的小崽子们干的，我今天还会把‘御书之宝’给你带来？老早让人把你这店抄了。他是入了别人‘贼喊捉贼’的局。”
“‘贼喊捉贼’？不至于吧！”老甲鱼有点吃惊，“这个局手笔有点大，没个十来号人很难成事儿，您这位朋友，是露了财了吧！”
“露不露财你别管，在这里能做这么个局的人，你心里应该有数吧！”沈剑秋追问。
“您这话说的，我不过是个小掌柜，哪里……”
沈剑秋二话不说，拉着方孟韦就打算走。
“诶……沈处长留步！”老甲鱼在背后喊。
“怎么说？”
“我约莫知道，你给我时间我去摸摸透。”
“你要多久？”
“三天……”
“三天？”
“明……行了，您带您朋友用完中饭来我这儿，我给您回音。”
沈剑秋这才满意地带着方孟韦离开。
走出“多宝阁”方孟韦还在想着刚刚沈剑秋和老甲鱼的一番对话，他突然咂摸出了味道：“刚刚那个矮子，是这里小偷儿的头？”
“是。”沈剑秋也不否认，“城隍庙这里的小偷，一般都是他手下。这些小孩儿大多是孤儿，或者是跟人学徒不堪师傅虐待逃出来的，他给他们一口饭吃，教他们偷东西，虽然是捞偏门，不过也总算是救了几条人命。”
“你怎么会认识他？”
“他有一回想用假玉蒙我，被我看穿了，他又姓余，我就一直叫他老甲鱼了。”沈剑秋回答完，看着方孟韦似乎还有些想问的，干脆继续说：“我父亲爱好收藏，我勉强也算是家学渊源，手里也有不少好东西。”
方孟韦愈发觉得自己看不透沈剑秋这个人。他一会儿是国防部高官，一会儿又满身江湖气，虽然老早就觉得他应该出身世家，可他也知道，所谓盛世古董乱世黄金，能够在这个乱世依然传下古董作为家业的，这个家世肯定也不一般。越是和沈剑秋相处，他就越是觉得沈剑秋离自己其实很远，而这种距离感，他并不喜欢。
见方孟韦还是不说话，沈剑秋以为他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转移了话题，问：“想吃什么？若说近，还是绿波廊好了！不过那里的菜你也吃过了，再吃也还是那几样。倒不如多走几步，八里桥路【注】那里前些年新开了一家京菜馆子，叫燕云楼，你不如去尝尝，也帮我品评品评，看看味道是不是正宗。”
方孟韦敷衍一笑，他的心思还在沈剑秋身上。这些日子，他跟沈剑秋接触频繁，几乎每天都会见面，聊的话题自然也多起来。或许是因为已经对自己坦诚了身份，所以沈剑秋平时与他聊天的时候也就不避讳什么。有时候说起如今的时局，虽然他并没有明说，但显然对今后他是有自己的判断的，并且可以从他的话语间，听出他对如今他追随的政党的所取得的成就是如何的骄傲与自豪。这种情绪有时候甚至会强烈地感染到他，让他也与有荣焉。
这种情绪很陌生，虽然他曾经接触过不少共产党人，可更多时候对他来说，他们首先都是他所尊敬爱戴的长辈，然后才会想到他们的身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与沈剑秋的交往，沈剑秋的那重身份却让他更加像一个发光体一样，深深吸引着他，哪怕知道那是一个与自己从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可他却依然想要去靠近去了解。
他知道自己对于政治并没有多少兴趣，对那个党和他的成员心中多存感佩，但也没有其他的心思了，可为什么遇上了沈剑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呢？这么想着，方孟韦看着沈剑秋的眼神也不自觉多带了几分热忱。
注：八里桥路，今云南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