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强迫症晚期
#14
沈剑秋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天离开国际饭店之后就把自己这些天的调查所得汇报上去。他不确定自己对于“掌柜”身份的猜测到底对不对，但他相信上面的人自然知道“掌柜”的身份，能够分析出广华会馆的这番做派到底是什么原因。而他就只管带着方孟韦今天到这家，明天到那家，只要是他觉得不错的馆子，就统统都带方孟韦去吃了一遍。发展到后来，甚至于街边的小摊点也不放过。方孟韦后来一直觉得那段日子是他成年以后过得最为舒心的，以至于在很多时候，让自己把到上海的目的都给忘记了。
这一日，沈剑秋带着方孟韦在霞飞路上寻了一间咖啡馆喝咖啡。他跟方孟韦介绍：“本来，若是在霞飞路喝咖啡，一定要找白俄人开的，他们的咖啡够醇正，做出的点心又好吃，搭配起来那味道真是一绝。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招待，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正所谓秀色可餐，光是看着店里的招待，也足够消磨一个下午了。”
方孟韦听了直笑：“没想到沈大哥你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骨子里居然是这样的。”
沈剑秋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前几天才有人说过食色性也，怎么回过头就开始嘲笑起我了？”
说到这件事，方孟韦也想起了前几天的情形，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纠正沈剑秋说：“食色性也可不是这么解的，沈大哥你家学渊源，又何必故意绕我。”
这时，招待送上了咖啡和搭配的蛋糕，沈剑秋先喝了一口，说：“老板虽然换了，可这咖啡的味道倒还算正宗。”
方孟韦好奇地问：“怎么说？难不成这家店原来是白俄人开的吗？我刚刚进来见到的那个不是啊！”
沈剑秋又吃了一口蛋糕，说：“抗战胜利以后，许多接收大员打着接收的名义刮地皮，这店里原来的白俄老板不堪其扰，把店顶给了别人。不过看样子，做蛋糕的师傅没走，泡咖啡的手艺也没丢，很好很好。”
方孟韦笑着打趣：“只是可惜啊！这里的男女招待全部都换了，没办法让沈大哥你光看，就消磨一下午时光。”
“那可未必，我现在眼前的人，只要能够一直看，别说消磨一下午，呆上三个月都没问题。”
方孟韦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沈剑秋说的是自己，他脸一红，觉得自己应该把面前的咖啡兜头泼在沈剑秋身上，这样才能让他以后不要没正经地跟自己调笑。可手真的放到咖啡杯上，看着沈剑秋一脸认真的样子，就又觉得有点下不去手。
沈剑秋一句话出口，也知道自己过分了，看方孟韦的样子，似乎是要生气。他已经做好了被泼咖啡或者是被骂甚至被打的准备，可方孟韦却一直忍着没有出手。看到方孟韦脸上的那抹酡红，看见他脸上的那股薄怒，他一下子心里酥酥的，好像被小虫子挠了一下。沈剑秋刚想趁胜追击再说些什么，外面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一辆警署的警车开道，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囚车，呼啸着经过，飞驰而去。这一幕，好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沈剑秋身上。
他不禁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
说实话，这几日他跟方孟韦的相处，是他这些年以来难得过得轻松的日子，因为他不需要掩藏自己的身份更不用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可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笑的时候就笑，不开心了就板起脸，不必去事先计算对方的反应，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因为一时不查暴露了身份。或许是因为太过轻松，或许是因为方孟韦太过简单，所以他很容易就陷了进去。
老成如他，自然知道方孟韦对他的观感也不会差，这位方二少爷，在他眼里，单纯地就跟一张白纸一样，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完全不会隐藏情绪。
对沈剑秋而言，这些天里，他就如同走进了一个世外桃源之中，这里有他想要的一切，可他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里。他是沈剑秋，是中共地下党员，是打入敌人内部的钉子。他行走在黑暗里，每时每刻都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深渊，万劫不复。这样的自己，又怎么有资格把方孟韦留在身边呢？又怎么忍心把方孟韦也拖入黑暗之中呢？
想到这里，沈剑秋收起了自己那点心思，正色道：“孟韦，这……大约是我最后一次带你出来吃饭了！”当断则断，一向是沈剑秋的风格。
方孟韦被他前后不一的态度弄糊涂了，试探着问：“沈大哥，你……有事？”
“本来这些天带你到处转，就是为了消除广华会馆的人对你的怀疑。”沈剑秋说，“从前天开始，我们进出再也没有人跟着了，我想，应该是没有问题了。所以……”
“所以，你这几天带着我，只是因为……”方孟韦说不下去了。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跟沈剑秋腻在一起，沈剑秋是个非常容易相处的人，至少在方孟韦看来是这样。他个性直爽，却不冒失，不鲁莽，他小心谨慎，却不会患得患失。至于他的博学多才和谈吐风趣则更不用多说，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方孟韦已经深深被沈剑秋折服。在他看来，他是用心去结交沈剑秋这个朋友的，可沈剑秋如今却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任务。
“我……”沈剑秋把方孟韦的失落看在眼里，他很想安慰他，但他也知道，现在如果不能快刀斩乱麻，和方孟韦恢复到寻常的点头之交，那今后这份孽缘，就真的是切不断了。他硬起心肠说：“孟韦，这几天，谢谢你的配合。现在金笔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广华会馆的人应该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了。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说完，沈剑秋在桌子上扔下钱，走出了咖啡店。
方孟韦在咖啡店里呆呆地坐了大半天，直到招待小声提醒他店要打烊了才离开。他虽然单纯，但并不笨，沈剑秋前后态度转变得太过生硬，他直觉这其中有问题，可是可能性太多，他又觉得有点理不顺，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到酒店房间，洗漱的时候，方孟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看起来似乎有点陌生，就像是……就像是为情所苦的样子。这个想法把方孟韦吓了一跳，他这才想起，自从第一天到上海有人给自己递过条子，却没有见到人之后，寻亲这件事，似乎完全被自己忘记了。
如此失态的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沈剑秋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的要切断和自己的联系。还是说，和自己的交往，从一开始，他所看重的就只是那支金笔而已。
方孟韦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答案，可是这种事情又不是单纯靠想靠分析靠推理就能得出来的，之后的几天，沈剑秋果然没有再联系过他，方孟韦一天比一天烦躁。他不知道沈剑秋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普通朋友吗？自然是不止的。志向相投的同志吗？他却并不打算投身革命。趣味相同的知己吗？似乎到目前为止，除了吃以外，他们并没有深入交流过其他的事情。那么，到底是什么呢？有好几次，“恋人”这两个字悄悄爬上了方孟韦的心头，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不是因为喜欢上一个男人太过惊世骇俗，而是因为所谓的“恋人”应该是两个人心有灵犀，而并非像是现在这样的单相思。
方孟韦并不是个会死缠烂打的人，相反，一旦明晰了自己和对方的心意，他从来都只会委屈自己去迁就对方。知道沈剑秋前后不一的态度多半是被自己吓到了，为了躲避自己，他自然也就不会再去烦沈剑秋了。只是自己来寻亲的目的最终还是没有达到，可眼看这么多天了，也没有任何人来跟自己联系他，多半是不会再有人来了，他也只能默默放弃了这个念头，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上海。
沈剑秋虽然嘴巴上说不再跟方孟韦联系，但暗地里并没有少了关心，每天都会想办法打听一下方孟韦的动向。毕竟他曾经在告诉过自己，至少在方孟韦在沪的这段时间里面，要想办法护他周全。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方孟韦准备离开的消息，他在国际饭店的那个眼线告诉他，714房间的方先生定了下周回香港的船票。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沈剑秋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冲过去找到方孟韦，请求他不要走。可是他还没有离开办公室，这个想法就被彻底的掐死了。方孟韦的学业生活都在香港，上海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曾经造访过的普通城市而已，自己又凭什么要留下他呢？说到底，自己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然而几天之后，沈剑秋就后悔了，那悔意是如此巨大，差点将他整个人整颗心都吞噬掉。因为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方孟韦突然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