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强迫症晚期
18# 甜焉？苦焉？
缱绻的夜晚属于有情人，却并不属于大梁的皇帝陛下萧景琰，送走了宇宙中的另一个自己，他正在哀悼自己转瞬即逝的爱情。之所以说转瞬即逝，是因为他想起来了，想起了全部，不光是他和蔺晨的开始，还有他和蔺晨的结束。
第一次见到蔺晨是在东宫，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人其实已经关注自己许久，当然，现在的他也依然不知道。彼时他还是大梁的太子，刚刚为自己的挚友和皇长兄翻案，他有信心自己一定可以为百姓也为他们建立一个全新的大梁，踌躇满志之时，大梁四境告急，挚友不顾自己的身体一意想要再上沙场，甚至找来了蔺晨做说客。
“小殊的身体，真的可以上战场吗？”这是他的问题。
“其实不用我说，你自己心里也是有答案的，不是吗？”
蔺晨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他这才将眼前这个看起来放浪不羁的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我以为你会告诉我，他可以去。”
“我只能告诉你，我也会去，尽我所能。但是你应该知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即使他还是林殊，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他一定能够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何况，如今的他叫做梅长苏。”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交谈，却是让他对蔺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却自有他的担当，他不曾为了帮助小殊而刻意欺骗自己。他相信他会如他所言，努力做到最好，即使最终他们共同的好友终究是没有能够回来。
再次见到蔺晨则是他应母后之召进宫为自己治病。那天，两人刚刚照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他点晕了，一直昏睡了一日一夜。从此之后，他就跟在自己身边，无论坐卧行走，他都会像个老妈子一样在一旁唠叨，告诉他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干。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并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里，甚至根本不当一回事儿，然后自己就会被他点晕，昏睡过去。自己当然不会服气，可惜打又打不过他，他又把母后哄地很好，自己有苦没地方诉，只能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终于发现，只要按照他的吩咐，三餐定时，按时吃药，按时睡觉，不过于操劳，两个人就会相安无事。
再后来，两个人渐渐成为了朋友。蔺晨大江南北到处跑，所到之处不知凡几，加上他又博闻强记，各种典故传说都是信手捏来。他还喜欢美酒美食，每到一处，必定会将遍访当地名菜，聊天的时候，每每说到兴头上，蔺晨就会跑到小厨房，指挥着下人们按照他所说的制作一些小点。虽然一定不如当地的正宗，但对于无法出宫的自己来说，也可聊作安慰。
随着二人渐渐投机，萧景琰对于蔺晨为他调理身体一事不再抵触，蔺晨便经常亲手为他调制药膳，他这才发现，蔺晨对于他的喜好口味居然十分清楚。这当然并不是他第一次被如此用心对待，但却是久违了的。自从他登上这个位置开始，他就一直周旋在各色人等之中，虽然大梁朝堂上如今的股肱之臣大多都是谦谦君子，可与君子相处也并非这么容易，依然需要拿捏分寸。从前他还是靖王时，可以以本心与这些人相交，可自从他登基之后，即使他依然想如此，可朝臣们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如此。有时候一句无心的话语，也会让人有了诸多思量，有时候只因为他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就会被人误会是否另有所指。所以他渐渐学会了不动神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也习惯了身边的人看似用心对待自己，实则别有所图，直到蔺晨的出现。
他对他别无所求，也不会顾及他的身份，他在他面前不是大梁的皇帝，只是他的病人，只是萧景琰。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跟他说话，而不用担心他会会错意，或者战战兢兢地揣摩自己别有深意，也不需要刻意端着皇帝的架子，只为了不在他面前失仪。兴致好的时候，他甚至还会跟蔺晨过上几招，虽然双方的武功相差很远，可蔺晨每次都会用心对待，既不会为了让他赢而故意让他，也不会刻意做作，假装自己赢地很辛苦。他们过招，一般情况下，他在蔺晨手下走不过十招，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不会觉得自己失了面子，蔺晨也不觉得抬手间就可以打赢皇帝有什么大不了。自己开始对蔺晨起心思，大约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吧！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太过轻松自在，以至于让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卸下了心防。
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白光，将他们一同带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他还记得，自己在那个世界里见到和挚友一样的明台的时候，是怎样的吃惊。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明镜的存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和蔺晨是已经死了。说来也怪，即使是在自己最吃惊的时候，他也从未怀疑过蔺晨会欺骗自己，从未怀疑过挚友也许仍然在世，而是下意识里就认定了此生如果再见，就一定不是在人间。
再后来，就是那次凶险无比而又略有些莫名地宴会，自己和蔺晨遇险。直到看着蔺晨在自己面前被那些犀利的火器打中，他才惊觉，自己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蔺晨的感情已经深到如斯地步。看着蔺晨倒在自己面前，在心底里带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居然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那不同于皇长兄离世时的愤懑，不同于小殊故去时的痛惜，那是痛彻心扉的寒意，从头顶直到脚底。他这才发现，原来他是那样不希望蔺晨死，他是那样害怕自己失去这个人，他是那样希望自己有机会可以继续和他继续相处下去。然后再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居然就在一处山间小屋中。蔺晨后来总是说，此处很像他在琅琊山上的一间小别院，但又好像有些许不同。
就是那一天，死里逃生的两人，彻底放下了心中杂七杂八的念头，互相确认了彼此的心意。
“萧景琰，我有话跟你说。”蔺晨格外认真，是萧景琰认识他以来，从未有过的。
“你说。”
“若是……我们这辈子都只能在这个地方，再也出不去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过日子。”平时巧舌如簧，机变无双的琅琊阁少阁主，居然也会有口拙的时候。
“如果我们这辈子只能在这个地方，再也出不去了，我当然就只能跟你过日子啊！”反而是平时倔强耿直的皇帝陛下，一脸地有恃无恐。因为一旦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对方的心意其实也就格外明晰。人总是这样，看清别人容易，看清自己却往往很难。
“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蔺少阁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是成功了，但是又不太肯定。
“我觉得我们两个的意思，应该是一样的。”皇帝陛下轻巧地说，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微笑。
平时就放浪形骸的蔺少阁主，一下子高兴起来，冲过来抄起皇帝陛下抱在手里，施展轻功，一路踏着院子的外墙飞身上了旁边一棵高树。
那天，他们在那棵树上看日落看星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他一直窝在蔺晨怀里，哪怕是现在，他都依然记得那个怀抱的温度和蔺晨身上带着的淡淡草药香味。那天他们一直到东方发白才回屋，然后就是一段他毕生难忘地日子。他们两个整日腻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那么有滋有味。哪怕是再枯燥无比的事情，也都变得有趣起来。
可惜快乐的日子，终究是短暂，这样如梦似幻的日子，也终归会被叫醒。
那一日，蔺晨纠缠他到很晚，直到凌晨他们才沉沉睡去。可长期保持的习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他还是在清早就醒了。蔺晨却不在身边，他原以为蔺晨只是已经起身，便也没怎么多想，只是披着衣服去寻他。
然后他就见到蔺晨在屋后，遥望北方，嘴里喃喃说着，“长苏，我这样，也算遵守了诺言，替你照顾景琰了吧！”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他的世界轰然倒塌。原来，蔺晨之所以对他好，并非因为他是萧景琰，而只是为了好友临终的一个托付。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太过矫情了些，可萧景琰就是这么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一生坦荡，从来都觉得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只以为蔺晨的心思应该跟自己一样，从未想过，他在自己身边，只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而已。其实再仔细想想，自己早就应该察觉的。在此之前，他和蔺晨统共就见过那么一次，说过的话不超过百字。可蔺晨自从进宫为自己诊病调理以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与自己那么契合，调制的药膳做出的小点度那么合自己的口味，若不是事先做足了准备功夫，又怎会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上去和蔺晨说清楚，还是当做没听到，最终害怕失去的恐惧占了上风，可那一天的事情如同一根刺一样深深扎进了萧景琰的心里。于是原本甜蜜无比的生活开始变了味道。蔺晨从无比完美变成了越来越不顺眼，原本他觉得他不拘小节，现在他觉得他言语轻佻，原本他觉得他性情豁达，现在他觉得他心思深沉。渐渐的，两个人有了争吵。最初只是一些琐琐碎碎的小事，后来变成了习惯性地相互指责。蔺晨一直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到底有哪里让他不满意。可他就是说不出口，害怕一问，就换来蔺晨带着怜悯的眼光。
“萧景琰，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行不行，我天生就是这个性子，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
“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这里也不算小，我们今后，各过各的吧！”萧景琰还记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蔺晨脸上的难以置信。那时候，他和蔺晨原本剪短的头发都已经重新养了起来，他记得争吵的开端大约只是为了一根束发的带子。
“你疯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各过各的，你是打算孤独终老吗？”
“原本，我就是称孤道寡的命，我本就不该奢求有人可以陪在身边的。”萧景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认命的萧瑟。
“好吧！我也累了！我们都清醒一下吧！”蔺晨说完，转身离开了屋子。
萧景琰默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痛地无以复加，他知道自己刚刚亲手把自己的心切下了一大块，可是没办法，若无法达到他心目中的十全十美，他宁可不要。
后来的日子，就是淡淡的，如山间的流水，始终不变。两个人在别院里各过各的日子，有时候见面了，互相点头致意，甚至都不怎么说话。
山中无岁月，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他只知道每一天，他都一直想去要一个答案，又害怕若是答案真的是自己以为的那样的话，自己会承受不住。怪只怪自己动了心，所以才会万劫不复。这样度日如年的日子，仿佛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当那道白光再次闪过的时候，萧景琰告诉自己，若这样痛苦不堪就是情爱的滋味，那他情愿再也不要想起。
所以，他如愿忘记了一切。直到重新见到了明楼和明诚，直到今天晚上明诚告诉他，让他在脑海里想着蔺晨，仔仔细细地回忆他们的过往。当他依言闭上眼睛，想到蔺晨的时候，脑海出现的是那个他们争吵之后，蔺晨离去的背影，然后他就想起来了一切。
现在他已经明白，蔺晨其实也忘记了些许事情，只不过与他不同，他似乎只记得他们甜蜜快乐的时候，忘记了他们曾经的痛苦挣扎。
远远地，传来小太监打更的声音，沉溺在自己心思里的皇帝陛下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在白纸上写下无数个蔺晨的名字，他惊觉自己的失态，立刻把纸烧掉，因此也就忽略了，寝殿一角的阴影里，有一个人影已经站了很久很久，一直都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